从古典世界到象征时代的一次穿越——读周亚的诗歌

—— 发《中华作家》2012年第14期
对于诗人来说，这应该是“象征时代”，而仅非“象征主义时代”，可与象征的原意“把一块木板分成两半，双方各执其中的一端，以表示衔接的信物”吻合，认可“客观对应物”如意象、情境、事件、掌故、引语、神话，搭配成一幅图案来表达情结，保持诗歌的形象美、音乐美和绘画美，进化审美功能，以纠正诗歌怪涩模糊或直白肤浅的倾向。
周亚的诗歌，进行了一次从古典世界到象征时代的穿越，绰约、温婉而冷静地行走在古镇、荒园、城堡、云雀、栀子花组成的诗路上，常以泉洗发，怀抱瓶花，优雅、含蓄而热烈。但，宛在水中央。她有时要呼吸塞纳岸边与维也纳森林的空气，使诗建构起渔舟唱晚的空间、爱之梦的稠度、秋冥的清泠独思和白桦林的光色。还有一层烟云，那缕金华故园的依依墟里烟，有时飘散成孟特芳丹花园的晨雾。阅读文本，一种既熟悉又新颖、既清越又典雅的气息。很有代表性的是《歌谣——给松阳》。松阳，浙南，宁静幽美，宋代沈晦称“唯此桃花源，四塞无他虞”，诗人选择这一个“客观对应物”，构筑了一个古典、凝浓、飘飖的爱巢：“冬天的早晨，抱起陶罐到溪边汲水\淘米、洗菜，围着炉火，给他做一锅饭\刀耕火种，打铁营生\我爱的我都欣然受之”，一幅幅现代油画展列，呈示审美持久的原生态。“大乾坤里的小婚礼”扩大内涵。“飞鸟在开始和结束中一次次站上枝头”，与“飞鸟集”对话，渲染并且提纯境界。“在雪里耗尽自己”，意象纯净，虚实互化，结构上“雪始雪终”，完成唯美的主题。
其组诗《彼岸飘零的花瓣》解构主义色彩浓厚。叙事朦胧，逻辑跳跃，分解柔力，重构关系。那天，金华山的一条石径上，茶花“似与春风相解语”，无边绿色的几缕进入诗人心里，无声，无痕。波纹荡开了，一阵风吹去，荷塘月色，水光潋滟，低头弄莲子，面对这绮丽，耳际飘来远寺钟声，她凝眸想，这不是罗马假日。诗的结尾：
它以从容不迫的姿态，令人惋叹的谢幕
从我的视线划过。我将它珍惜地嵌入
斜阳的余辉、嵌入霞光，让它以生者的名义
陪伴我，没有哀绪，唯有壮丽感
遥隔千万里，我试问彼岸寂寞的花瓣
你，愿作我的引渡人么
“我”“它”这两个简单而复杂的意象，互为依存，彼此消长，经过破茧还未彻底成蝶的过程，处于自由、轻盈、执着、激动状态。“令人惋叹的谢幕”，使人想到名著里等待情人的人的爱恨交加的目光，比如普希金《耶夫根尼·奥涅金》里达吉亚娜怀抱书信，深蓝色的眼睛看着树林的远方。“嵌入斜阳的余辉”，在古典世界，是斜晖脉脉水悠悠，而在象征时代，则为飞翔的雕刻。这个过程当中还需要什么？“壮丽感”，这不仅是诗人内在的柔韧，也隐喻着阿赫玛托娃“让监狱的鸽子在远处咕咕叫\让海船沿着涅瓦河平静地行驶”般的开阔。“我嗅着它的气息了”这句诗，产生了几种情境：一、“我”的追寻与“它”的亲密以及“它”绵羊般的亲切；二、“它”或许已经幻化成诸物，或远或近，或浓或淡；三、大凡一个新世纪来临，便有此“气息”，即新鲜的时代气息，或象泰戈尔说的在春花中传播的“情人”的消息，若无此气息，便仍然是旧世纪。“它”变为“你”，概念、关系、角色已经又发生了变化。
在《谷粒向下》里，诗人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定位于“上”，其基本含义是“浮世”，便选取一样千百年人们熟悉而亲切的意象“谷”，赞美它的生命力与永恒：那些英雄凯旋时，曾经多么亲切地用手掌摩挲谷穗，它的形状弯曲，光色灿烂，而它养育的那些鸟雀又是多么真实、欢腾。再用“银杏树、石器、陶器”的腐烂隐喻“名字刻在石头上的”，再用“因为我已被这尘世\这尘世间的丰饶与卑微所累”寓意明显而作结。
对古典世界的眷恋，定位合度，不过分迷恋羊皮卷时代和青铜时代，选取“银时代”，表现出女性飘逸的“扬弃”般的“时尚与典雅”，完成“张力论”，而隐喻机制孕育在熟悉而亲和的意象里，似乎对“现时代”保持一定距离，对“隐喻是一种具体的抽象”握于掌心。那双诗人之手，慢慢伸开，肌肤细腻，接住江南的雨线，引飘到济慈的湖畔。《银时代》的中部显得简约、明晰、密度：“银时代的诗歌、鱼骨时代的爱元素\两个时代在一秒钟里相持\走向谁不是悬崖？”在《你说，睡莲》里，“睡莲”融合古、中、西传统上的“材质”，造语糅杂了春秋笔法：“池塘上空，自然之下\守莲人发现\臂弯下那朵睡莲\正拢起一片花瓣，我要睡了。”虽然“自然”略显空灵，不及“池塘”具体，但似乎有意打破“工丽”，求取“睡莲”的自由状态。因为有守望“睡莲”终于“正拢起一片花瓣”的执着的古典精神，在《白色清凉的使者》里：“脆弱的肉身\已不再令我眷恋”，“泥土和水走到一起\再度亲昵地相依\尖锐与柔软，痛与欢愉\全都在铺开的星光下醒了”，诗人体验到切斯瓦夫·米沃什所说的“在好诗中找到拯救的道路”，愉悦于“黎明”。黎明，多美好！那是钱理群解读《瓦尔登湖》的一种感觉，并且在北大讲台上望着窗外的知更鸟，说道：诗人的使命，找到诗美。《茶道》既安宁愉悦于传统意义的“茶道”，七碗饮下，清风拂煦，看见了杯里的茶与水如何释放分子，如何相融自体，又表现出现代性气息，恰如其分地“融化伤口，也融化我”，“听，雪落纷纷，戴上洁白的花环\我们一同失踪“则是对合二为一的理想情境的寄寓。《五月的天穹下》显示出强烈的古典意味与现代意味，这不是静止的石器的古典，而是淬炼的生化的古典；也不是金光闪烁的迷惘的现代，而是朦胧憧憬的彼岸的现代。《墙上的红叶》属于古典世界里的反复，好象内卡河北岸林荫道上的漫步。事实上，每一位诗人一生都在经常吟唱自己的世界：“我天生敏感，喜欢闭一闭眼\制造古老的幻象\好把一枚红叶带回家，那在江南\必定是不曾有过的色泽\我还想把辽而阔的河山纳入胸中\在北国，俯仰之际，视线拉长\白云之上，是无法拥抱的蓝”。
解构主义反权威的生机、多元化世界的倾向、网络文化的迅疾、诗群和个体写作的浪涌，使得舒婷作结道：“当代诗歌已经失去中心地位”。2008年，剑河旁的石碑上刻了徐志摩《再别康桥》末尾的四个句子，英格兰算是肯定了我们现代诗歌的一些高品位，这迥然不同于2011年“当代诗歌”去法兰西朗诵的热闹，正如法国诗人德吉感叹：“如今这种‘文化活动’其实是一种仪式，而诗人们的相遇是批发式的，通常非常令人失望。”当然，对于好诗，剑桥大学普瑞恩教授仍然说，领会诗歌境界要敢于想像，大胆揣摩诗人意图，以独特的眼光去发现诗人所描述的图画和意境。
近年来，欧洲作家一登陆中国，便要重复：“不要让体制约束自己”。好，那就也不要让“世俗三角色”约束自己。周亚《那片海的波光》“这蔚蓝水滴的兄弟呵\这闪电和雷霆的子嗣\茫茫夜色的灯……\今夜，有人愿与那片蔚蓝一同沉没\而远处，它的故乡正阳光起伏”里，她自己需要的假设时代也需要的“壮丽感”屡次出现。《作品》句式齐整，音韵谐美，结构严谨，气质绰约：白色，汁液，体液，泾渭分明，变数，神器，分野。《给雪玫瑰》“大雪之下，你在哪？”使用率真的口语仰问，恍若“银时代”的“银铃”，“我形象”在风雪里格外醒目。“***的玫瑰\你是我在某年三月种下的\时光、脚步、\和对一个人远行英伦的祈祷”，这些诗句，或用主题与变奏“祈祷”一件心事、一个“人”，或想起艾略特《四个四重奏》。后者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，曾对妻子赠送“你是***里的玫瑰”的诗句。有限与无限、瞬间与永恒、过去与未来、生与死，这些神秘永恒的问题，周亚用《雪玫瑰》清逸诗化，避开沉重，体现象征意味：雪，人，玫瑰，北国，江南，英伦，隐喻时空广大，适合“雪飘”，不避人间的“没有一丝苦难的迹像”，终于等到了“积雪之上，那声嘤嘤细语”，“嘤嘤”，暗喻生命世界新生的繁忙。周亚的诗中，画的造型、色调和点染明显。诗人一袭白裙，而善用浅绿色、青蓝色调增加质感、重量，丰富审美元素，再延伸到诗的主题里，造成音节上的装饰性和视角的立体感，然后，既归于“这一时刻”的文化属性，又厘定为种种蕴涵内美的泛物象。于是，神秘遥远的古典情境如鲛人立于水面，清晰可辨，大洋彼岸的海风在诗人之发上的吹拂，凝聚成一种情感载体。周亚不喜杂议，有时因沉思时代而产生的弥淡愁绪，便在身体鱼跃到的清流里，沉浸，旋转。
百合，那朵夏娃因悔恨流泪而化成的本原之花，作为象征玛利亚的高贵之花，寄寓“百年好合”的吉祥之花，获得《马太福音》里“百合花赛过所罗门的荣华”的崇高赞誉，虽然有六个要素或太多的内涵，但始终亭亭玉立，成为天成的“诗”。这种“诗”，本身包含着诗美，只需要诗人穿行于自由、白日梦、日常生活、以及前景里罢了。周亚《致百合》是致百合，也是致诗观，用情感交换意象，用意象收取磁场，用磁力瓦解论点，让论点在“客观对应物”里铺展。“夜”隐喻迷失荒园或对立物，“红百合”隐喻对立物的对立物，“你和你\把收拢的羽衣\依次抖落”表现个性逐渐展露的过程。“新鲜的翎毛徒有抱负\透过一张玻璃糖纸看风暴”回忆或沉思少女时代，那个年代一方面“蒹葭苍苍”，另一方面“诗歌”火爆，弥散缕缕舒曼《童年趣事》里的美好、伤感和眷恋，兼用外部世界的“风暴”来反证。“窗帘薄透，躲进夜阑”便以一个女人的姿态进入古典世界，独倚高楼，一望关河。看着“那么多怒张的红百合\哪一朵是最初的自己？”用青白玉的追述感，怀念明净纯真的岁月，再看着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，给原始而新鲜的意象的分野准备了两种飞翔。
难道，一个诗人要离开自由而活着？这个古老、痛苦而永远新鲜的字眼，被古典主义的最初一位诗人喊出，也被象征时代的新近一位诗人重复，周亚没有忘记，她又想起了《前夜》里闺秀叶琳娜与“革命者”英沙罗夫泛舟威尼斯，暴风雨来临，就抑制自己，植入内心，嵌入诗里。
周亚不写泛政治命题，不属于“先锋派”，不写“自我溺爱”，不属于“纯情派”。也不写荒诞乖戾，因为她性情优雅，在金华的雨丝阳光里微笑，拉一弓C弦上的月光奏鸣曲，看见西湖和琉森湖上的折光，传递“神”赐予的美与爱。
“我们生活的某一个角落也有一个悬而未决的爱”，托马斯·特兰斯特勒默写道，他借助“爱”来探寻神秘世界。诗人，要永葆赤子之心，就像他在《冰雪消融》里的回归
雪中的圆木静物画使我深思，我问：
“你们想跟我去童年吗？”他们说：
“去”